【非我不明】No.10:口是心非的衛星露天咖啡座
非我來到「此地」之後,一切似乎就變得不太一樣了。
本來幽暗的大廳,在一大清早時變得鬧哄哄的。從房間出來一看,理應空蕩蕩的櫃檯前方,通往餐廳的及各個方向的走廊,到處都堆放著各式雜物,顯得相當擁擠。
這些雜物,包含各式樂器、骨董、武器、盔甲、畫像、雕像、家具,本來應該是陳列在類似展覽室的空間裡。展覽室似乎在打掃清洗,所以這些東西被移到走廊上暫放。
大廳開了好幾扇落地觀景窗,窗外是綠意盎然的造景樹林。本來不知道在哪裡的大門,現在就在櫃檯前方數十公尺處,由兩扇巨大氣派的深色雙開門組成,一眼可見。
匯聚於大廳的走廊燈火通明,沿著牆面搭建的樓梯延伸到建築物上方的空間,除了燈光外,光線由上方的天窗散落下來,明亮而耀眼。
面貌模糊──戴著面具的黑衣工作人員──忙著打掃和搬運著物品,在大廳裡裡外外忙進忙出。似乎不管走到哪裡都可能會不小心撞到人,也沒辦法順利前往餐廳,我只好瑟縮在櫃檯裡側的空間避難,看著工作人員各自忙碌。
──這些人,應該全是「它們」的棋子吧。
人群和雜物的彼方,熟悉的「友人」──非我身穿格子外套的身影──正在機敏地打點周遭的一切,指揮黑衣人執行任務。
過程中,她和白相遇。她向對方打了招呼,對方愣了一下,似乎馬上認出她來,二人遂愉快地交談起來。我詫異地看著非我從隨身的手提袋裡拿出一包零食交給白,後者開心地收下,帶著疤痕的臉上,浮現難得一見的柔和笑容。
隨後,她又遇見絢。絢小心翼翼地沿著樓梯下樓,似乎對煥然一新的樓梯感到有些不自在。非我向絢打招呼,絢見狀,禮貌地回禮。然後,非我同樣自袋子裡取出一件物品交給對方,似乎是一本書。仔細一看,那竟是《文果真報》──與「天狗」角色相關的遊戲設定集──的未拆封全新實體精裝版!
「你到底在想什麼?」
非我走向櫃檯時,我終於忍不住發出質問:「我好不容易才把『怪物』從她身上取走,你這樣不是又要把她變回那個『角色』嗎?」
「暴走的是『怪物』,又不是『天狗』這個角色本身。歸根究柢,那是『它們』造成的。」非我開朗地笑了笑:「那個禮物會對她很有啟發的。」
我感到不以為然,也只能支著臉,倚著櫃檯,在未開啟的《主人之書》上不安分地用手指敲著節奏。
清點物品和交代工作項目的事務似乎告一段落,黑衣的工作人員繼續忙碌,非我則逗留在櫃檯前和我閒聊起來:
「取走絢的怪物那一回真的做得很漂亮。」
「是麼……?」我揣摩著她話裡的意思,反問道:「你都看到啦?」
「對,都看到了。」停頓了一下,她老實地坦白:「包含被冰箱砸到的部分。」
顯然,她有一部分是來取笑我的。
「『做得很漂亮』這點,是『它們』說的嗎?」
「不完全是。」非我認真地說:「當然,『它們』肯定會覺得這『很有趣』。」
──但是我覺得你做得很好。
──非我是這麼說的。
說這些話時,她看起來並沒有在說謊。只是「做得好」這件事,本身就有可能是以「它們」為標準判斷而來。實際上,我沒辦法確認,也沒理由相信,非我有「認為我做得很好」的必要和理由。
我不由自主地注視著她,尋找著她話裡背後的線索和隱藏其他涵義的蛛絲馬跡。但不知為何,被這樣盯著看,似乎讓她覺得很有趣,她只是以一種玩笑的方式,輕鬆地轉變了話題。
「對了,我也有帶禮物給你喔。」
不是從袋子裡取出的禮物,是要我跟著她走。
我狐疑地跟著她的腳步,沿著堆放著各式物品的擁擠大廳邊緣,繞過忙碌來去的工作人員,經過房間走廊,一路來到像是要通往後門的工作人員走道。
走道深處變得較為狹窄昏暗,非我仍是毫不猶豫地前進,最後走過金屬聯絡橋,來到一處像是側門的地方。門一打開,耀眼的戶外陽光隨即曬得教人睜不開雙眼。
我跟著非我的腳步一同踏出門──立刻就後悔了。
幽暗小道的側門後方,陽光照耀的風景,竟是K城的那所大學校園。
「等、等等,我並沒有打算要──」
就算想折返也已經來不及了。來時的通道在關上後變成聯通校舍的側門,我再一次被困在非我創造出來的幻境裡。
「我們好久沒有像這樣一起出門了吧?」
──這就是給我的禮物嗎?
在非我的帶領下,我們來到彼此都很熟悉的,位於大學校園一角的咖啡座,一個靠近圍欄的戶外座位。在她的堅持下,我半推半就地坐了下來。
──要命。
──簡直要命。
──這簡直……就是另一場嚴刑拷打……
我侷促不安地搓著手指,盡可能表現得遲鈍或毫不在意。
但非我並不打算放過我。
「這種時候應該要有音樂。」說著,她摸索著口袋,掏出了一枚硬幣。
「不,等等,等一下──」
沒等我阻止,硬幣已經被「叮」地一聲響亮地彈起,在空中劃出一道流暢的弧線,精準地落入播音機器人的投幣箱裡。
──悠揚的音樂自音箱中傳來,周圍立刻沉浸在「衛星露天咖啡座」這首曲子帶來的愉快氛圍裡。
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──」我終於再也忍不住,羞恥地抱頭發出哀號。
「放心啦,這首曲子乍聽之下只是一首普通的純音樂,不會有人認出來的。」
──不,才不是這個問題!
──問題是眼前的情況!
看看她,看看我們……
金髮金眼的神祕女孩、演員失格的虛無主義者……
K城的大學、露天咖啡座、熟悉的音樂……
這……這不就像是……
「──像什麼?約會?還是……」對方皺起眉頭,手指支著下巴,故作思索道:「那什麼來著……?秘密?封印……?好像是什麼……靈異俱樂部?」
「秘──」
「這種時候當然要選『約會』啊,傻瓜。」
顯然是惡作劇得逞,她開心地笑了。
──玩弄老鼠的貓,指的就是這麼一回事。
我雙手擰著手臂,忍受著臉上熱一陣冷一陣。被愚弄倒是其次,但她的遊戲顯然還沒結束。確定對方的目的是什麼之前,我不能掉以輕心。
服務人員為我們送來了甜點:蒙布朗和巧克力泡芙。
──我的老天。
「琳恩應該記得這個吧。」
她將巧克力泡芙推到我面前。
──這是某一段「故事」中,「那兩人」喜歡的甜點。
在那個「故事」中,一如往常發生了奇妙的事件,「蓮子」變成了男性,而「梅莉」則是在經歷了一段奇妙的冒險之後,如夢醒一般,世界才終於恢復正常。故事中的這兩道甜點,算是二人辨識彼此的標的物之一。
「我不懂……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?」
「只是想和你好好聊聊天而已,就像那個故事的結尾一樣。這也沒辦法,除了『那兩人』的這些『故事』之外,我們好像也沒別的共同話題了吧?」
「別說的好像那是我們唯一的共同回憶那樣。」
「無論如何,退一萬步,各方面而言,不管怎麼說,」像是數著具體存在的事物那般,她以手指憑空點著轉折詞,很好玩似的:「嗯,沒錯,確實是共同回憶。」
──可是,我終究笑不出來。
「共同回憶,不表示它就是重要到非得緊抓著不放的東西。」
語畢,我將目光移向巧克力泡芙。
那確實和「故事」裡出現過的那道甜點如出一轍,以巧克力為主體,添上鮮奶油和冰淇淋,裝成一杯,以湯匙一口一口舀著吃。代表泡芙要素的餅乾的部分,在杯子裡獨立出來,變成冰淇淋和鮮奶油的配料。比起「泡芙」,可能更像是聖代。
──連幻景都能還原到如此逼真的程度。
──彷彿一不留神,就會不小心掉回那個故事裡。
──金髮紫衣,與白衣黑裙、戴著白緞黑帽的大學生。
──進行著天馬行空般的靈能社團的冒險。
──那樣的故事。
冰在時光的流逝中一點一點地融化,像走形的夢。音樂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演奏完畢,四周圍又變得清靜了起來。
風輕輕吹過樹梢,發出沙沙的聲響。近中午的這個時候,陽光斜斜地照著咖啡座,即使是冬天的風,吹起來也不至於讓人感到寒冷。
非我將甜點隨意攪動了一下,根本也沒有下口,就像是為了朝聖擺拍而點餐那般,毫無懸念地將餐點推到一邊。
「──這裡人太多了,要不要到處走走?」
咖啡座近中午時人會變多,但我覺得並不礙事。不過既然對方這麼說了,我便起身跟她一道走。
我們在校園中悠閒地漫步。彼此之間隔著一點距離,幾乎並肩地前行。腳下踩踏著落葉,時不時發出沙沙的聲響,讓我不免將注意力轉移到腳步上。
「關於『它們』,你知道的有多少?」閒話家常般地,非我輕輕地開啟了話題。
「掌握著『此地』這裡的規則,擁有控制這裡一切的能力,複數個體。大概就這樣。」我老實回答。
「具體的部分呢?」
「都不知道。」
隨後我們兩個都低著頭,一邊看著腳下的落葉,一步一步地前進。話題終於不是圍繞在『故事』的『那兩人』身上,失措而浮動的心終於冷靜下來,混亂的思緒終於轉為澄澈。我因為能專注在「任務」上而感到如釋重負,將現有的資訊再一次在腦海裡整理了一遍。
從演員失格,逃離到此地,被擔任櫃檯人員的小白抓住,找回「遺失物」的遊戲規則,吞噬的倒數計時,調閱「天狗」和「巫女」的紀錄,取走絢身上的「怪物」……
「……再來就是,絢要我去看《主人之書》的最後一頁。」
面對理應是「它們」一員的非我,我還是將所知的一切全盤托出。並不是基於信任,而是因為,也沒有其他方法了。實際上,來到「此地」之後,經過了這些時日,關於「它們」的線索,我所知道的仍然太少。
就連要找回的「遺失物」究竟是什麼東西,也沒辦法確定。
──而那位我原本以為應該去尋找的遺失的友人,現在就在身邊。
「琳恩知道『影子』這件事嗎?」
聽完我的話,非我並沒有看向我,只是望著腳下的影子,舉起一隻手,捏起手指,讓影子變化成豎起耳朵的狐狸的樣子:
「這裡的一切都是『上面』的影子。」
「大概知道。」
「那上面──」非我指了指天空,「有人非常討厭你,討厭到想要把你碎屍萬段的程度;另一方面,也有人非常喜歡你,喜歡到想要讓你不得好死的程度。」
「──這不是兩邊都不想讓我有好下場嗎?」
「是啊,畢竟是『它們』。」
她笑了笑,語氣裡帶著些許寵溺,仍是沒有看向我。接著,她繼續說:「短期之內,如果能擁有屬於琳恩自己的『故事』,確實是讓『它們』奈何不了你的一個方法。但『它們』當中討厭你的那一派,肯定不會坐視不管的。」
「是啊。」這個建議其實沒有實質上的幫助。仔細回想起來,非我出現在我眼前,是在我干涉了絢和白的故事之後。某種程度而言,也等於是向「它們」發出挑戰,所以「非我」才會出現的吧?
「那麼,你是哪一派?討厭我的那派?還是喜歡我的那派?」
「是討厭的那派喔。」
她停下腳步,定定地看向我。
「──是討厭你,討厭到想把你碎屍萬段,想盡快『吞噬』你的那派。所以『我們』一定會想盡辦法干涉你,不讓你找到逃出去的方法。」
毫不忌諱地,她很乾脆地如此坦承了。
「那麼,就是『反派』了吧。」
我感到有些輕鬆,有些榮幸,甚至慶幸。
一直以來,在故事中即使意見相左也一起行動的友人,可以聽到她明確地說出討厭自己。這件事,甚至比虛無縹緲、不明確的任務、若有似無的遊戲規則、模糊不清的尋找目標、神秘的「它們」的存在本身,來得更加踏實。
「那麼,」要找到能讓自己善終、對得起這一切的「故事」,即使逞強,我也只能這麼對她說:「我也不會那麼輕易地讓『你們』得逞。」
「在那之前,先擺脫原本的故事的陰影吧。」她笑道,卻似乎不是因為不以為然。
「要怎麼做?」我隨口問。
「唔,怎麼做嘛──」她思考著,意外地顯得相當認真。
校園中,溫暖的冬日陽光、間歇的樹蔭下,我們一起慢慢地前進。
那是一個沒有什麼特別的事,稱得上無聊日常的光景,如果就這樣繼續走下去,看來還可以再散步很長一段時間。
稍後,似乎是終於想到了還不錯的主意:
「──就從『那兩人』不會做的事情開始吧。」
她愉快地挽起我的手,我們於是腳步搖擺地,持續著午後散步的旅程。
(未完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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