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非我不明】No.05:支離破碎的風神少女

 







  世界崩塌時,她只能逃。


  雙腿不顧一切地向地面施力,軀幹和手臂亦受到奔跑動作拉扯、牽引,咬緊牙關,直到腦門裡側也變得麻木。


  放眼所見一切皆轉為紛亂的線條──像是要將一切往後甩開,也像是要將遠在伸手可及的前方景象一把攫住、撕裂──於精神、於肉體中貪婪而狂亂地汲取力量,加速向前、向前、再向前。


  只能逃。但是,能逃到哪裡?⁠⁠⁠⁠⁠⁠⁠⁠⁠⁠


  那裡是「邊界」,是「盡頭」。越靠近「盡頭」,事物與事物的「界線」,就會受到干擾,以各種形式變得模糊不清。


  既然如此,那就到「盡頭」的另一邊去吧。她想著,「反正都走到這一步了」。


  「筆記」不需要了,在奔跑的過程中早就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遺落;「力量」也不再需要,這傷人的凶器,是身為兇手的恥辱「標誌」;「偽裝」用的裝束也不用留,上面還染著鮮血的腥臭呢,脫下它吧,把它們甩開,將它們拋棄;「禮儀」,哼,更不用說,這種東西,從來就沒派上過用場;「雙翼」更是毋須留戀的累贅,把它們扭斷,把這些該死的,屬於「妖怪」的部分捨棄,把這些屬於「天狗」的可恨的部分,該死的、該死的、該死的……


  如果沒有這些東西,是否一切就不會變成這樣?


  ──「巫女」是否就不會「死」了?


  啊啊啊啊……


  腳步再加緊加急,即使中途踉蹌絆倒,也要順著那勢頭再爬起來繼續前進。捨命地、不顧一切地。


  名字……還有名字……


  即便將它們使勁抹除,使勁消滅,終究仍是留下不堪的「絢」字痕跡;縱然折斷雙翼、折斷臂膀、折斷雙腿,「天狗」終究只能變成斷了翅的、面貌模糊的,「殘破不堪的怪物」。


  警告似地,紛飛的雪片,如同有生命的活物,成團聚集過來,盤踞在眼前,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白色高牆,橫阻前路。她只是認命地,迎頭闖入那堵高大的冰牆。


  水氣順著她的軀體散開,輕柔地拂過四肢、臉畔,將她的身形輪廓一併吞沒於茫然之間。如同溶解於水中那般,耳邊傳來水流湧動的嗡嗡聲。


  隱隱約約地,能聽到野獸的咆嘯。


  冰牆的彼端,能感受到獸群趾爪刨抓在地面上的腳步,也能感受到獵者金屬裝備碰撞時發出的聲響,四周的一切激起的氣流,清晰地撩撥著意識,視野所見仍是一片白茫茫。


  有影子在晃動。這片白色布幕後方,有什麼劇目正在搬演嗎?不,就算有,雙眼應該也是看不到的──所以,應該只是喪失自我的同時產生的幻覺。


  ──不過,這樣也好。


  「它們」應該會毫不留情地,嚴厲地降下制裁吧。這是犯下「殺害巫女之罪」的「妖怪」,理所當然的結局。


  只是,只是──


  ──此刻,巨大的黑影,「無輪廓的怪物」就在眼前,於耳邊發出令人戰慄的怒吼。


  白幕被硬生生撕開,霧牆之間形成實實在在的「空洞的身軀」。位於暴風中心,那是一道高大、生著雙翼,如同大鳥一般的「怪物」的剪影。


  那怪物似乎正在追捕著什麼,向前方伸出了爪子。


  在那前方,若隱若現地,一道白色的身影,正在大雪紛飛的小徑奔逃。


  ──不……不行……


  「這次」,她伸出無形體的雙手,不顧刺骨的寒風阻攔,使盡最後的力氣向前,衝向「無輪廓怪物」爪子的前方,橫擋在白色身影與怪物之間──


  風刃將雪幕劈開。


  然後,意識遁入一片空白。



  =



  「天狗」殺死了「巫女」──你們相信這個故事嗎?


  從「此地」的大廳出發,沿著靠牆的樓梯來到三樓,一個為堅固的牢檻層層封鎖的房間外,到處散落著寫滿文字的破碎紙片。


  將那些紙片蒐集起來,可以概略地拼湊出一個故事的大致樣貌──大抵上是那兩人的相處的過程,從初識、摩擦,到相知相惜……但無論如何起頭、如何發展,所有的故事最終都會匯聚於一個相同的結局。


  ──一人舉起短刀,刺向另一人。


  有時是因為背叛,有時是因為立場相左,有時是因為意見不合……無論哪一個故事,「傷害」總是無可避免地發生,促成教人遺憾的悲劇結局。


  隔著層層牢檻,越靠近房間,四周圍氣溫越低,來到牢檻外的此刻,連我都不禁打起哆嗦,只能一邊呼著白氣一邊搓手,盡可能地抵抗低溫。


  我小心翼翼地探向前,向牢檻的彼端喊聲:「……有人在嗎?」


  什麼都看不到。約莫兩三秒後,回應我的是一陣撼動整個空間、震耳欲聾的咆嘯。隱身於房間的黑暗中,輪廓模糊的巨大黑影怪物,以一雙紅眼向外狠狠地瞪了過來。


  「吼嚕嚕嚕嚕……」


  怪物的咆嘯將更多紙片從黑暗的房間中吹出來,隨後紅眼再度消失,那怪物似乎在黑暗中轉向別的方向。


  我隨手拾起新吹出來的紙片,有看起來像是好的開始的部分:


  「那些人終於讓步了──」


  「──也就是說,即使是我,也能上山去找你了?」


  以及,像是發生了「轉折」的部分:


  「──好奇怪……這真不像你……」


  「──這麼說,我可以懷疑你們囉?」


  「……我真是看錯你了。」


  怪物一邊發出吼嚕嚕嚕的聲音,一邊暴躁地在黑暗中來回踱步。隱隱約約地,能從那黑色、輪廓模糊的身軀後方,窺看到一個伏在桌上,拼命在紙堆之間振筆疾書的身影。


  書寫、撕碎,再書寫、再撕碎……


  ──但是,不僅僅是這樣。


  就算不透過《主人之書》,此時此刻的我也能看到,「白色的身影」多次來訪的痕跡。就在欄杆外,我所站的這個位置右邊大約兩步的距離。


  「白色的身影」,多次來到牢籠前,帶著從樓下拿來的食物;多次將臉貼著欄杆,隔著層層牢檻,窺探黑暗房間彼端的書寫者的背影;多次索性就在欄杆外坐著,因為閒著沒事,一不小心就打起盹來,直到怪物發出吼聲,吹出強風,白色的身影才趕緊拉開距離。


  在那之後,「白色的身影」於廊道上的位置,在光亮處徘徊。


  在那之後,「白色的身影」便待在大廳中央,櫃檯的位置……


  「夠了。」


  夾雜著怪物低吼的警告,幾乎和那人是一模一樣的台詞,將我的心思拉了回來。


  「──不要多管閒事。」


  一回神,便與血紅色的一雙眼睛對上。隔著欄杆,怪物近在咫尺,低吼吹出的寒氣撲面而來。


  寒風中,我咬著牙,有些無奈地扯動嘴角,盡可能直視那雙駭人的眼睛。


  「……這樣真的可以嗎?那個人,來這裡找你很多次了吧?」


  「吼隆隆隆隆──!」


  怪物憤怒地發出咆嘯。隨後,又在房間裡開始暴躁地踱起步子來,紙張、紙片在其颳起的氣流中紛飛翻滾。


  那會是什麼意思呢?


  實際上,就算故事中的「巫女」死了,「演員」也不會死。來到「此地」的二人,理應擺脫了「故事」的控制才對。


  ──可是,「傷疤」卻留了下來。


  念及此,我不禁心中一凜。


  故事中發生的事會在「演員」身上留下烙印。故事是由「它們」打造,牽動著角色的一舉一動,左右著角色的遭遇和命運……然而,「演員」並不會死。既然不會死,那又怎麼會留下「傷疤」?


  ──難道說,傷害並不是「它們」造成的?


  可是,這並不合理……從《主人之書》的紀錄來看,名為「絢」的妖怪、名為「白」巫女,這兩人之間確實是有感情的,她們是一對的……既然如此,誤解和傷害,為什麼還是發生了?


  ……這個過程中,什麼事情被忽略了嗎?


  望著眼前踱步的無輪廓怪物,回想整個故事。


  巫女、妖怪、理應感情和睦的兩人、彼此傷害的結局……所有的共通的要素,都無可避免地導向同一個終點……這當中,如果必須要抽換掉某個關鍵的要素,那會是什麼?


  然後,我忽然明白了過來。


  ──「她根本就不應該過來。」


  那吼聲是這樣的意思:


  ──「只要她不要靠近,就不會受到傷害。」


  ──「一開始,就不該靠近她。」


  ──「一開始,就不該喊她的名字。」


  傷害是發生在「崩塌」之後。


  也就是說──如果沒發生「崩塌」──名為「絢」的女孩,沒有去接觸那個「阿䆀」,沒有故意把她的名字故意錯喊成「白」的話……


  ──悲劇,就不會發生了。


  「……嘿,我可以幫你把一切導正。」


  牢籠裡的紅色眼睛聽見我的話,立刻轉過來,直直地瞅著我。


  「……」


  良久,黑霧充斥整個房間,待到黑暗散去,身穿凌亂襯衫的短髮女孩,出現在牢籠彼端。黑暗中,布滿血絲、疲憊而暗淡的雙眼,自牢檻深處望出來:


  「你說你能導正……要怎麼做?」


  那是妖怪天狗的「演員」。


  名為「絢」的演員。


  我直視著她的雙眼,慢慢地,清晰地,這麼對她說:


  「我能透過《主人之書》,透過『它們』改變故事。我可以幫你導正一切──從此以後,不會再有傷害,不會有悲劇,你和『巫女』,都可以安然地回到故事裡。」


  停頓了一下,然後,將身體向前傾,並且稍稍降低音量:


  「──當然,前提是你得願意聽我的才行。」


  縱然有些遲疑,但希望的絲線出現在眼前,她不可能會拒絕。



  =



  於是,我沿著長廊,下樓,經過無人的櫃台,繞過大廳,確認四周沒有其他動靜之後,關上房門,轉身面向昏暗的房間。


  櫃台人員似乎一直都待在房裡,沒有出來過,所以她對此應該毫不知情。


  我將蒐集來的紙片,以及絢最後交給我的「那樣東西」擺放在桌面上,妥善地加以排列。然後──申請「還原演出現場」。


  「相知相遇」沒有問題,「誤會」沒有問題,「傷害」的悲劇結局……也沒有問題。


  問題在於這其中存在受到「它們」干涉的部分


  「它們」將那巨大的無輪廓怪物──將「妖怪」的特質──附加在一個女孩子身上,讓她像一個怪物那般思考、行動、擁有力量,然後,將那把刀交到她手中,指引她傷害另一個人……


  當然,她肯定不願意那麼做,不僅如此,還會感到非常困惑,困惑為什麼劇本會這樣要求。更何況,她能有什麼理由,去傷害對方?


  ──真的沒有嗎?


  一開始,可能只是小小的質疑,不足以放在心上。


  ──可她是「巫女」,而你是「妖怪」。


  那只是故事的背景而已,立場相左這種事情,跳脫故事之後,就完全無法成立。


  許久之前,她就已經注意到,被大家喊為「阿䆀」的那孩子,並沒有外表看起來的那麼脆弱。


  是怎麼注意到的呢?雖然對方似乎總是獨來獨往的,但從來不會迴避視線,會正直而純粹地直面他人。是以周遭的人雖然喊她「阿䆀」,保持著適當的距離,實際上卻是帶有幾分敬畏的意思。


  她是在這時候注意到對方。


  那種難以言喻的……精神方面的強大?


  不……究竟是強大還是單純的遲鈍,尚且還說不準……不過,可以確定的是,即便對方自己可能沒有意識到,但其實在同儕之間,早就已經引起一定程度的注意。


  謠言還是免不了的。「阿䆀很難相處」、「大概不屑跟我們玩吧」這類未經證實而妄下論斷的批評也是有過。對此,她始終抱持著懷疑,繼續觀察。


  直到那次在球場上,注意到對方的舉動,她才終於決定出面搭話。


  「……原來如此,你叫『白』啊?是跟李白一樣的典故嗎?」


  本來是想問對方名字,既然被其他人注意到,便順水推舟取了個新綽號,倒沒想到會就這樣沿用下來。


  自那之後,二人便逐漸熟識起來。


  然而,歸根究柢,名為「白」的這位女孩,她了解的還不夠多──


  ──是啊,真正的她是什麼模樣,你並不清楚。


  ──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。


  ──你們兩個,實在是相差太多了。


  差太多?差在哪?


  她思考著這樣的問題,確實注意到二人之間的差異。喜歡的東西不同,性格不同,價值觀不同……她相信著相信的事物,積極地投入、鑽研,對方卻覺得怎麼樣都無所謂,因為「太複雜的事情她不能明白」……


  但是這些應該都不是問題。


  ──問題在於她一定會背叛你。


  背叛……?怎麼會?


  ──畢竟一開始就是一無所有的人,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。


  荒唐。


  她想起,在「天狗」和「巫女」的故事中,身為棄嬰的「巫女」也是一無所有。但這根本就不是問題。「巫女」和「天狗」時常起衝突,只是因為二人有各自必須堅守的立場……就是因為這樣才有趣啊。


  ──難道不是因為「天狗」本來就會吃人嗎?


  ──「天狗」可是「妖怪」喔。


  ──「妖怪」會吃人,可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呢。


  哈哈,說什麼傻話……


  ──你敢保證你沒有過類似的想法嗎?


  ──不想獨佔她嗎?


  「……」


  自那之後,她開始與對方保持距離,全心全意地將心思投入到閱讀之中。


  對方當然幾度來找她,但是都被找理由推辭掉。


  看她既然在忙,對方自然也就不打擾她,轉而和其他人待在一起。


  ──你看,你很快就要被拋下囉。


  「……」


  她盡可能地忽略心中那些想法,而「怪物」正是在這過程中逐漸壯大。直到冬天,落入眼中的那枚魔鏡的碎片,終於在她面前化為有形的實體。


  一把短刀。


  她當然立刻就想將那東西丟掉,但不管丟到哪裡,那東西總是會回來。


  ──只要心中有那樣的想法,就丟不掉。


  ──你很清楚你自己心裡是怎麼想的。


  於是她在寒冷的風雪天上山,企圖將那東西丟得遠遠的。


  ──沒用的,「天狗」肯定會傷害「巫女」。


  ──因為本能的慾望,因為立場相左,因為對方的背叛。


  ──你敢肯定這些因素全都不存在麼?


  ──如果你真這麼確定,又何必特地丟掉這把刀?


  夠了。


  她將刀子舉起來。


  ──如果不信,就看著她說吧。


  她訝異地回頭,才發現,那人竟跟著她,一起來到山上的此地。


  為什麼……?為什麼偏偏在這種時候……?


  為什麼偏偏在這種時候……出現在這裡啊……!


  ──吶,看看她。


  ──真的一次都不曾這麼想過嗎?


  她注意到自己的手在顫抖,身體動彈不得。


  而對方也一如往常,正直而純粹地直面著她,絲毫不願走避。


  不,比那更甚。


  ──那人根本,從來就不曾認為她會真的出手吧?



  =



  線索拼湊完成。


  刀鋒落下,在名為「白」的演員臉上留下刀傷,並且來到此地,由「絢」交給我。


  現在那把短刀就在我的面前。


  這是犯人承認罪行並自主接受懲罰,而被害人卻主張犯人是清白的案子。睿智的所羅門王,該如何裁決此案?


  ──「它們」又會期待什麼樣的展開?


  終於,我忍不住大笑起來。


  哈哈……哈哈哈哈……


  太簡單了……


  實在太簡單了……





(未完待續)


  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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