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星期三】安定信號──沒有「手」的情況下,如何取得與室友的自拍?
1、序言?
親愛的阿達小姐:
上一封郵件中,礙於行銷政策及編輯品味,我們曾為痛失您這位才華洋溢的新銳作家深表遺憾──對此決議,我們將在此提供另一條不受限於「一般常識」的道路。
您的大作中不乏引人入勝的情節及豐富的角色塑造,其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部分,不外乎主角毒蛇獨立自主、不同流世俗的堅毅性格,以及她在調查事件時展現出來的過人專注和敏銳。
我們也注意到,毒蛇的好友──那位需要毒蛇保護和照顧的愛芙琳──與毒蛇的性格形成鮮明而耐人尋味的對比。
相信您也明白,並非所有的作家都熱愛嘈雜紛擾的主流康莊大道,當中有更多人在佈滿荊棘的隱晦小徑中更能充分施展才華。正因如此,真正偉大的藝術家,往往是在入土為安之後,世人才得以後知後覺地領略其天妒英才及永垂不朽之價值。
毒蛇與愛芙琳的故事,在「地下通路」中,仍有相當可觀的市場。若您願意探索這條旁門小徑,歡迎與我們「小徑部門」編輯聯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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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當然是陷阱,而且還是相當拙劣的那種。
不僅未使用出版社的信封,行文字裡行間亦顯示出寫信人刻意以非母語進行寫作。身為編輯不該犯的拼寫錯誤、冗餘字詞更反映其外行,就連謙遜有禮都難以遮掩其不懷好意。
失去鳥人指揮後,黑翅的鳥兒仍不時出現,在屋宇的陰影中徘徊窺視。
鳥兒本就會依其自由意志行動。即使如此,也很難想像這些長翅膀的東西,能在沒有人指示的情況下主動取得紙張,並將字母排列為如同李奧納多‧達文西密碼般妨礙閱讀的文件──由右到左閱讀的直式書信──更別說,還能將文件封入信封,從窗戶投遞到指定收件人手中。
鳥兒始終在看著。
若不是已知它們的前一位指揮者已死於非命,而上一位奈落學院出現鳥人是十年前的事,這封禽鳥排打的書信就會是一封徹頭徹尾的恐嚇信件。然而,其內容和談判的手段都一再顯示其惡意之稀薄,僅僅只有鳥腦能想到的無聊鬧劇的程度。
我不指望這能成為一樁值得投入心思的案件。然而,作為挑釁,它們確實展現了十足的誠意。信末的附註,留下了這麼一行字:
「我們會取得『毒蛇和愛芙琳的自拍照』,作為這篇作品的『特典』──不計一切代價。期待您的回信。」
2、照片?
偏偏就在幾周前,依妮得到她狼生中的第一台拍立得相機。
應該不需要特別解釋,那是拍完之後可以立刻輸出照片的機種。相片本身的保存時間有限,而相紙底片又是這件攝影器材中最昂貴的部分。這顯然是經由資本主義包裝的消費品味,藉由這種不持久的相紙,讓人產生有限生命稍縱即逝的青春回憶格外有價的錯覺。
依妮不只一次來向我詢問要不要合照。
「因為,我們是室友。」
不僅僅是這樣,她還想再說下去,但無論如何解釋,都不能掩蓋她將昂貴的底片濫用在社交圈的所有人身上的事實。牆上拼貼的拍立得照片,更是將她的社交成癮症狀,自電子的領域以物質的形式在現實中體現出來。
以虛假笑容為磚砌而成的一面牆──那是依妮賴以維生的小窩。
窗外正好有黑翅鳥停駐。我抓準機會,直截了當地拒絕。
「我沒有興趣成為拼貼人臉的一部分,若是能拿來築牆的屍骨倒是另當別論。」
「好吧,如果你改變主意的話,再跟我說。我會把最後幾張底片留下來。」
警告的言語奏效,由「安定信號」可知。
安定訊號是犬隻在感到壓力、不安或緊張時,用來安撫自己、緩和情緒,並向其他狗或人表達友善意圖,以避免衝突的肢體語言。挪威訓犬師吐蕊.魯格斯(Turid Rugaas)提出這樣的概念,用在與犬近親的狼人身上同樣相通。她觀察到犬隻會透過打哈欠、舔鼻子、撇頭、嗅聞地面、定格、轉身等行為來傳遞「請冷靜」、「我不想惹麻煩」的訊息。
對依妮,那就是「喔」、「好吧」,僵住的笑,很快地轉移話題。
她大可以在這種時候亮出爪子和獠牙,盡情咆嘯一番。長年的討好習性讓她像犬隻一樣,總是下意識地想搖尾乞憐。
最近這樣的情況倒是有些改善。依妮幾次的不聽勸告,嚴重妨礙我拯救她的行動,甚至將我們都逼入險境。對,說的就是她阻斷烏鴉凝視的那一次。即使最終我們達成羅特伍設下的強人所難的條件,勉強破解詛咒、化險為夷,那仍是一次不容忽視的失誤。
確實,一切過程中都有鳥兒在一旁環伺。
前糯米的鳥人並沒有傷害依妮的動機,她要的是隱瞞柳丘的秘密,這件事必須要經過謹慎排除之後才能確定。何況LUIS計畫的目標,是盡可能地奪取所有異類的異能。在這一層上,揭穿柳丘的秘密,也是在保護異類族群。
然而鳥人不在後,同一批鳥卻仍是在四周徘徊。
如果不是像吸引禿鷲的腐肉般讓人渴求的謎題,又有什麼能吸引它們聚集?
3、調查?
反覆檢查直式排打的書信。
信中有個詞引起了我的注意──「特典」。
於是。
「星期三?你是開玩笑的嗎?」
毫無預警地,與靈視有些不同的景象閃現。
「那是那個城市舉辦的一年一度的盛會,數以千計的「████」愛好者,會在這一天聚集在那個會場中。人們會將自己一整年的心血以各種創意的形式在攤位上販售,其中包含小說、漫畫、周邊商品……啊,你聽不懂的話就算了……」
幻景中,依妮背著手走在前方,自在地穿越來往的人群和攤位,就像剛入學時進行學院導覽那樣解說。
教人暈眩的明亮燈光,廉價的賽璐璐式高彩度色調畫報充斥著視野。令人反胃的清新香氣湧入鼻腔。
羅蘭‧巴特曾經描述的那個反符號國度,經過原爆核輻射汙染後,突變成一個巨大的文化毒瘤,不停地向世界各地輸出致命且具高度傳染性的病毒,在各年齡層尤其年輕的一代中迅速散播。
隱身於曖昧之間,以咀嚼糯米的恐懼為食的異類族群,變成過度曝光的畫材上搔首弄姿的女性人形;扭曲的人體為了滿足客群畸形的口味而特意誇張。而現在──根據幻景中的「依妮」的導覽──連「感情」也是兜售的項目之一。
「還不到那麼悲觀的程度。」
「依妮」像是得到了讀心能力似地回應著我的心聲,並且隨手從身邊的攤位中拿起一個廉價的壓克力吊飾,放到我手中。那上面是用輸出打印的方式,在透明的塑膠製品中印上卡通式的圖畫。畫中的人物一黑一粉,我根本認不出是誰。
「這些是『祈願』。東方的國度相信祈願的力量,當眾人的祈願累積到一定程度之後,夢想的事情就會成真。」
我瞥了對方一眼:「掛著『依妮』的臉說出富有哲理的話,實在是不太自然。」
「唔,那可未必。」說著,對方稍微聳了聳肩,又是安定信號,但這是刻意裝出來的:「那是因為你太小看『依妮‧辛克萊』了。我是社群專家,記得嗎?」
那麼,這就是來自社群流行的低劣戲仿。與貝武爾夫諧音哽的情況一樣,總有人想用這種癟腳的挪用顯得自己品味高尚──望著會場中充斥著特意用不熟悉的語言拚打的不熟悉字詞,以及平塗的電子畫描繪出視線在頭頂上、顯得高人一等的偶像,說明這裡正是那種文化致命病毒的溫床。
於是我這樣說:
「或許我是太小看依妮,但你們也太小看我們。你們並不了解依妮,更不了解我。你們的『祈願』所描繪出的願景僅僅只是癡心妄想,與現實大相逕庭,也不會有實現的那一天。」
安定信號的防線遭到突破。
對方僵住的笑容在這一串話語中為黑翅包覆,聚集的黑翅組成巨大的狼人身影,發出震耳欲聾的聒噪咆嘯。
沒有必要躲,也沒有必要逃,因為那僅僅是幻景。
我直視著黑羽狼人的眼睛,直到它們揮出爪子,將我一掌拍入黑暗之中。
4、討好?示好?
星期三雙手交疊在胸前,儀容整齊、面如死灰地平躺在床上,平靜地像是已經斷了氣那樣──這是正常現象。然而,今天稍早的她在聽到依妮提到「那個關鍵詞」,如同癲癇發作的抽搐、昏厥後,現在的她即使平躺著,仍不時發出夢魘的囈語。
「我不過是說要不要去看看████展?」依妮以尖細的聲音在自己房間的這一邊低聲向小手求助,「哈囉?沒人跟我說星期三‧阿達除了對色彩過敏之外,還會對████過敏?」
她在房間裡來回踱步。並不是因為「無助」,而是將可能讓星期三症狀「惡化」的東西收拾起來。
「並不是所有████都是彩色的,」依妮辯解式地向小手解釋,「這個樂團作品主打的就是重金屬黑暗風……還有這個,是關於東方古老異類的傳說……我想說星期三應該會喜歡的……」
小手「搖了搖頭」。終於,望著那些曾被星期三斥為「文化恐怖攻擊」的動漫畫痛T、玩偶、各式周邊商品,小狼女越說越心虛:「好吧……是稍微有點……繽紛,但不是沒有黑白的東西,好嗎?」
忽然,平躺如死屍般的少女,以還魂之姿流暢而筆直地坐起身子。
「毒蛇與愛芙琳並不是商品。」冰冷而無感情,這是她醒來時的第一句箴言。
也許這種甦醒方式已經讓人見怪不怪,因此依妮選擇直接接話:「既然要投稿給出版社,它就有可能被視為商品。」
然後才是:「星期三!你終於醒了!」
「奪取臉和身分作為商品,是它們一貫的手法。」星期三的目光停在窗外的一只烏鴉上。那烏鴉側著頭,並沒有怵目的肉疤和獨眼,看起來只是一隻平凡而無害的鳥兒。
「那是你對『████』抱持著太多成見了,愛好者不惜一切代價付出的愛好,真的有像你說的那麼糟嗎?」
臉色慘白的少女毫無表情,除了一邊眉毛微微上挑。
「什麼時候開始會這麼直接地反駁了?」
「因為星期三‧阿達並不總是正確的。」依妮說,「並且,為了治療她沒事也要惹事、把小事化大的毛病,證明████並不是一群險惡的偷臉狂魔,這個周末,依妮‧辛克萊一定會把她帶去會場參觀。」
這是有預先做好規劃的形成,更何況,星期三還欠依妮一次「室友之日」──上一次被搜尋海德和泰勒搞砸了,星期三可沒辦法說她忘了這件事。
「依照約定,還有一張和室友的合照。」
依妮愉快地拿起了拍立得相機。望著那東西,星期三面色凝重地挑了挑眉。當然,身為室友的對方,絕對能看出來這是屬於她的「安定信號」。
於是,星期三告訴自己,這也算是尋找出版小徑的一次訪查。
至於窗外的鳥兒則是在這一幕後,愉快地振翅飛離。
〈END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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